公元前127年,衛青、李息擊敗匈奴右部的白羊、婁煩兩部,收復河套。匈奴右部遭受沉重打擊,左部則遭遇內亂。 這年冬天,軍臣單于去世,匈奴左部立即就打起來了。軍臣單于之子左賢王於單宣布即單于位,幾乎同時軍臣之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起兵進攻於單。 伊稚斜想做單于,於單就必須死。即使軍臣單于在世,匈奴左部也是左谷蠡王伊稚斜說了算,軍臣單于拿這個弟弟也沒辦法。 公元前126年,於單兵敗后,率數千殘兵和族人南走。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稱大單于,率軍從單于庭趕往龍城,以愛子烏維為左賢王,率兩千余騎追擊於單。 於單且戰且走,在渾善達克沙地,烏維的軍隊已經追得很近了。於單帶著族人和大把物資,索性派出數十人拖后,迷惑對方的騎哨,將追兵帶到壩上高原,往漁陽郡方向去。而於單則率族人轉向東方,準備走饒樂水(西拉木倫河)進入科爾沁沙地,然后南下去右北平郡。 為於單拖后的這數十騎都是硬漢,果然將追兵引向漁陽方向,只是兵力太少,兩天后還是壯懷激烈,全部陣亡。烏維比於單想象的要謹慎,騎哨四出,還是發現了於單的人馬。 右北平郡北境,於單的敗兵在一處谷地被烏維的快騎追上了。於單是軍臣單于嫡長子,烏維是伊稚斜單于的嫡長子,比較而言,烏維確實更出色。 右北平郡是李廣的防區,現在的太守是飛將軍李廣。衛尉韓安國在右北平病逝后,武帝起用早前罷官的李廣為右北平太守。 當時李廣與灌強,一個免官,一個削爵,便結伴在關中藍田、南山附近居住,射獵自娛解悶。灌強是潁陰侯灌嬰之孫,高祖封灌嬰食邑5000戶,文帝益封至8400戶,灌強襲爵,武帝削爵為民。 李廣與灌強同屬門閥集團,同病相憐,率親衛路過霸陵。文帝的霸陵在長安東南七十里的白鹿原上,地勢負山面水,形勢甚佳。 一彎新月升起,霸陵邑隱沒在夜色中。霸陵尉關起城門,不納李廣等入內。漢制不許百姓在帝陵附近夜行,李廣的親兵便上去交涉,說此乃前李將軍。霸陵尉仍不開城門,答道:“縱使現任將軍,尚不得夜行,何況是前任。” 漢朝在關中為皇帝修陵墓,如高祖長陵、惠帝安陵、文帝霸陵、景帝陽陵等,又在帝陵旁修城邑,遷豪族人民居住。一座陵墓和城邑,編制是一個縣,雖然地方遠不如一個縣大,但人口與一個縣相當。陵墓的縣令(官職五品)、縣尉(官職九品),比其他地區的縣令、縣尉可要風光得多,升遷的機會也大得多。因此一個給文帝看陵的霸陵尉,對一個曾經的驍騎將軍(軍職二品)、衛尉(官職二品)秉公執法,也算說得過去。 李廣何等輕世傲物,也只好忍氣吞聲,率騎兵留在城外,睡了一宿。李廣耿耿于懷,受了霸陵尉侮辱,懷恨在心。 李廣受命北上右北平,便欲報復私怨,奏請武帝,將霸陵尉隨軍調用。武帝準奏,將霸陵尉調至李廣軍中。李廣怒目而視,霸陵尉也是條硬漢,毫無摧眉折腰的意思,李廣便喝令左右推出斬首。 李廣先斬后奏,殺了霸陵尉,再向武帝上書請罪。武帝賜書免究,令其盡力抵御匈奴。 李廣奉命領右北平太守,消息傳入匈奴,果然南下的頻率和兵力都大幅減少。李廣一生領八個邊郡太守,數次與匈奴力戰,威名遠揚大漠;加上前次受傷被擒,還能單騎脫逃,真是神勇莫測。從此匈奴人人畏服,為李廣起個綽號,號為“飛將軍”。 圖-錫林郭勒元上都(漢朝時右北平北邊) 李廣在右北平郡數年,匈奴始終不敢大規模入境。右北平多虎患,李廣率軍日夜巡邏,一面御敵,一面逐虎。李廣跨山越嶺,尋覓虎跡,靠著那百步穿楊的絕技,也不知射殺多少燕山大虎。 一個冬日,一望無際的茫茫林海雪原,變幻無窮的耀目雪花,四周萬籟俱寂,只有腳下松軟的白雪被踐上時發出聲響。偶然遠方傳來猛虎或野狼的吼叫,則使人毛骨悚然。 李廣一行短暫休整,忽然一陣風過,遠處草木叢雜之中,隱隱似是一只班斕猛虎,臥在地上,張牙舞爪。李廣覷準張弓搭箭,放了一箭,只聽颼的一聲,那支箭不高不下,正中虎身。 親兵見他射中虎身,便過去補刀,誰知走近草叢,仔細一瞧,并不是虎,卻是一塊堅硬的大石!匪夷所思的是箭鏃連桿都透入石虎內,約有數寸,上面露出箭羽,卻用手拔不動。 李廣前往觀之,心中也覺詫異,于是再回到原處,對著那大石重射一箭。誰知箭鋒碰在石上,箭鏃折彎,石頭依然完好。李廣連射數箭,俱不能入,亦暗暗稱奇。 經此一箭,李廣的威名更盛從前,都說他箭能入石,匈奴何人再敢當鋒?李廣在右北平任太守五年,烽燧無驚。后至郎中令石建去世,李廣乃奉召入京,擢為郎中令(九卿之一,官職二品)。 然而這五年時間,李廣錯失了人生當中最佳的一段封侯時期,衛青在此期間大展神威,很多人跟著衛青都因戰功封侯。 圖2-16左賢王於單降漢 我們的目光再回到南逃的於單這邊,於單率族眾還未扎好營盤,遠處的地平線上沖出來一匹飛馳的戰馬,接著十幾匹戰馬接二連三地沖了出來。於單的心劇烈跳動起來,他沒有繼續逃跑,反而集中所有人馬擺陣。 於單中了兩箭,一箭射穿小腿,這段箭矢取出后并無大礙;另一箭穿過皮甲射入腰部,勉強折斷箭矢卻把箭簇留在體內,這可是致命傷。 於單用幾十部馬車、牛車圍成了一個防御陣勢,族眾千許人全部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。有人恐懼,卻沒有人哭泣。草原上這種打打殺殺司空見慣,部落內所有能動的人,包括女人,全都拿起了長矛,舉起了弓箭。生命不是靠誰賞賜的,而是要靠自己去爭取。 於單雖然已經進入漢境,但右北平郡北方空無人煙,人口主要集中在南部靠近渤海一帶,就連太守府所在剛平,也是一座軍事要塞,人口并不多。 烏維有兩千多騎,也是精疲力竭,他沒有發起攻擊,獨自一騎跑到於單的車陣附近,大聲叫喊於單出來答話,自是想看看於單的傷勢再做決定。 兩人都只有二十多歲,於單的眼神晦澀難明,充滿迷茫和絕望,甚至暫時忘卻了腰部的劇痛。烏維目光如注,眼神鎖定對方,似要一眼看出端倪。 “你一個人,換這幾百人的命?!?烏維直截了當,特意激怒對方。 於單曾是左賢王,如今只認為是單于,怎會束手就擒。他突然大吼一聲,狠抽一鞭在馬臀上。鞭聲清脆,戰馬吃痛,狂嘶一聲,反身回到陣中,腰部劇痛差點令他暈厥栽下馬背。 於單此刻拼死一戰,并非為了活命,而是為了尊嚴。烏維卻沒有發起攻擊,對方人人懷著一顆必死之心,一旦交戰,必定以命搏命,至死方止。和這種瘋子作戰,傷亡必定慘重。烏維準備先圍住獵物,等其泄氣,再一鼓而下。 於單眼見士氣低沉,剛擺陣時的銳氣全都沒了,便對部下道:“李將軍會來接應我們?!?於單的騎哨急赴剛平,能不能順利見到李廣是一回事,李廣會不會接應又是一回事,但這最后一點希望,勉強支撐族人活下去的信念。 對峙到夜里,營地外面伸手不見五指。於單跪在草料旁,把頭埋在草里,他內心充滿了痛苦和絕望,幾天內就失去大漠的統治權,活下去的勇氣正在被這無邊的黑暗肆意吞噬。 烏維則躺著一張羊皮上,同樣坐立不安,表面上他以絕對優勢追擊對方,誰知遇到十余漢騎騷擾,他不得已將軍隊撒開,不讓漢騎接近於單,否則對方士氣上來,只會增加己方傷亡。 原來燕山北有大鬃虎,遍體野豬般的鬃毛,多個獵戶們曾組隊設餌圍殺,箭矢無論射在身上還是頭上,直接掉落泥地上,有獵戶臨死前用長刀砍向大鬃虎,居然刀槍不入。李廣次子李椒和三子李敢聞訊,便率十余騎北走,他們不信還有殺不死的老虎。 據幸存者講述,大鬃虎唯一的弱點是其雙目。青年李椒和少年李敢聽聞后不但沒有退縮,反而興奮起來,這不正好各自射一只虎眼嗎? 圖-遼上京,漢朝時右北平北部 燕山深林中,大鬃虎聞鹿血誘餌而來,遠遠見到眾人,便四腿踞地,張爪露牙,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,蓄勢待發。 大鬃虎一躍而起,李椒和李敢一齊射箭,李椒射左目,李敢射右目。兩支利箭插入虎目,大鬃虎哮咆翻滾起來,雙目汨汨流出鮮血,身經百戰的十余人大氣不敢出,直到大鬃虎斃命,兩兄弟才擊掌稱快。 眾人走近細看,李敢所射右目箭矢入眼一半,李椒所射左目卻只剩箭尾在外。李敢由衷嘆服道:“二哥臂力驚人,有如神助?!庇值皖^傷感道:“要是大哥在就好了?!保ù蟾缋町攽粼诶顝V一萬騎全軍覆沒之戰中陣亡) 李椒不知如何安慰三弟,沉聲說道:“大哥當年與兩個羌人隔河相遇,對方遲疑了一下就彎弓射箭,大哥呼吸間做了兩件事,一是兩箭射殺對方,二是用大刀掃落對方的兩箭?!?/p> 李椒和李敢取了虎皮,正要回去向李廣炫耀,便發現了烏維軍,于是一路尾隨,不斷射殺外圍匈奴人。 烏維哪咽得下這口氣,便派騎哨做誘餌,派出數個百人隊,圍殺這十余漢騎。 這個難熬的夜晚,夜色在烏云的阻擋下忽明忽暗。烏維大帳內,一個百夫長跪在沙地上,前面擺著一張被箭矢擊斷的大弓。一名當戶還是不可置信地問:“對方真的只有十余人,殺了我們數十人,為首的兩人還跑了?” 百夫長并不怕死,只是羞愧難當,回道:“兩個用大弓的漢人,我們很難接近,直到其中一個用完箭矢,我們才射傷他。我們也是人人負傷,很難再追?!?/p> 原來李椒和李敢遭到伏擊,十余個親兵全部陣亡,李椒讓李敢在前,自己斷后,身中兩箭,才與李敢脫離戰場。 不管怎么說,烏維可以專心對付於單了,他鐵臂一揮,示意準備作戰,務必今夜解決於單。忽然地面上有輕微的震動,烏維親自把耳朵貼到地上聆聽。 地面的震動感越來越強烈,雙方的戰馬開始不安地嘶叫起來。耳力好的人已經聽出來,蹄聲來自北方,而且非常散亂,顯然匆匆趕來。 烏維躍上馬背,正要去接應援軍,一名騎哨飛馳而來,因重傷跌落馬背,臨死前擠出幾個字:“漢軍來了?!?/p> 烏維一時沒反應過來,漢軍怎么會從北邊來? 接著牛角號聲響起,還有漢軍叫嚷聲:“李將軍到,不降者格殺!” 林暗草驚風,將軍夜引弓。平明尋白羽,沒在石棱中。草原上廣為流傳一個故事,燕山中多老虎,李廣夜間獵虎,箭鏃連桿都透入石虎內,約有數寸,上面露出箭羽,卻用手拔不動。 烏維忌憚李廣,他擔任漢朝北方八個邊郡的太守,單挑三名射雕(鷲)人,被俘后單槍匹馬逃回,射箭入石虎,每一件事都是傳奇。匈奴無人不知李廣,倒是很多人不知漢朝天子叫劉徹。 烏維已經聞到夜風中排山倒海的殺氣,他應變能力很強,隨即下令:“撤?!?/p> 烏維軍四散而逃,狼奔豕突。匈奴騎兵機動力強,這種情況看似一哄而散,實則都不會跑太遠,等天明看得清楚了又會集結在一起。 於單營中全體放下兵器,趴在地上做投降狀,生怕被漢軍錯殺。 原來李廣率右北平四千騎,在剛平以北兩百多里,接近烏桓的地界練兵,耀武揚威一番。烏桓與匈奴的關系早就破裂,當然也沒派人通知匈奴,李廣軍也就與烏維軍失之交臂。 李廣回師,正好遇到於單逃散的騎兵,說於單兵敗正逃往右北平的途中。李廣立即率所部四千余騎南下,由于地形復雜,烏維絕對想不到北方會出現一支敵軍,絕大部分騎哨都放到南面了。 於單喜極而泣,不是因為活著,他知道自己重傷早晚不治身亡。而是贏得了尊嚴,至少不會被烏維割了首級去邀功。 烏維軍并未遭受太大損失,當然不會死心,天色一亮便集結人馬尾隨漢軍。 一名首領對烏維道:“大王,漢軍走的這么慢,不如繞到前面去阻擊?!?/p> 另一名都尉道:“看旗子是右北平太守李廣的人馬,我們人少,最好還是從后面攻擊?!?/p> 烏維猶豫不決,跟在李廣后面一天,自己的騎兵數量只有漢軍一半。如果不是李廣,烏維會毫不猶豫下令攻擊,不求殲滅漢軍,只求殺死於單,斬草除根,還是有一定把握的。 李廣走得慢,還是想誘敵深入,在對方人數少于己方的情況下,李廣有十足的把握擊敗對方,就怕一接觸對方就跑。此戰李廣的戰術又為人詬病,要是一開始沉住氣,悄然潛到烏維軍附近再突襲,那匈奴日后就不會有烏維單于了。 一連數日,烏維沒有發起進攻,眼看漢軍進入長城,只好放棄追擊。 武帝聽聞匈奴左賢王於單投降,立即派人攜帶詔書前往右北平,封之為涉安侯,食邑不詳。麾下一個部落王改名趙安稽,封昌武侯,食邑不詳。相國改名乘龍,封襄城侯,食邑400戶。 涉安侯於單到了平剛,腰傷加劇,一個月后就身亡了。 李廣面對烏維部無所斬獲,沒有封侯,但成功接應於單,武帝準備再次重用李廣,只是右北平戰事吃緊,李廣還要再當兩年太守。李椒傷勢也比較重,再難像過去那樣射老虎,武帝嘉其勇,不久后擢升為代郡太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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